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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创 港大女博士放弃985回甘肃,研究县城“失败者”

摘要:今年博士毕业,郑雅君决定回到家乡甘肃工作,这让很多人意外。一位同龄学者惊讶地问她:“您一路开挂的人生,怎么忽然朝另一个方向去了?”

她像拿到了人生逆袭剧本。出生在西北小城,少年丧父,但在高度竞争的学术赛道上,成了聚光灯下的人。从复旦到港大,硕士论文即罕见出版。书的名字叫《金榜题名之后》,卖成现象级畅销书,两年后的现在,还有成堆的书寄过来,等着她签名。

郑雅君自己也从未想过会返乡。做决定的那一两个月,痛苦几乎将她压垮。她后来形容那段痛苦,“像割掉体内一个长了很久、很深的毒瘤。”

这个“毒瘤”,就是优绩主义。或者如她所说,是那个“好学生脚本”——一个人只有不停赢,才能感到自己有价值。

她是怎么脱离向上流动这条轨道的?在抛弃旧脚本后,她又怎么建立的“新脚本”?

抱着疑问,我在甘肃见到了她。郑雅君已经回乡半年,她仍在适应家乡的种种,但确信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——她的人生需要一种自洽,而回乡,是她找到答案的方式。

文|周航

编辑|王珊瑚

视频剪辑|王婉霖

从人上人到人中人

病房的窗外,能看到西北小城张掖的三种基本颜色:湛蓝的天,浓烈的绿叶,以及接近土色的成群建筑。停车场背后,是一座高架桥。每隔几小时,会有一列绿皮火车开过,慢吞吞地,从车头进入窗户算起,用掉大概80秒,最后一节车厢从窗户消失。

六月最后一周,郑雅君大多待在这间病房,照顾母亲。她母亲打乒乓球,摔了,右手右脚双双骨折。

得知消息时,郑雅君正在县中做田野研究。开车回市区的路上,大脑中那个“专门用于研究我妈”的区域迅速启动——她猜到母亲会内疚、自责、要强,所以她必须显得轻松——用社会学的话说,“这也是展演”。

一个多小时后,她出现在病房,满脸笑嘻嘻:“哎呀,这就不算个啥事嘛”。

但她母亲连着几天都很沮丧。打着石膏,她雕塑般躺在病床上,止不住叹气,“咋能遇上这么倒霉的事,我平时多小心,拖个地都得穿上防滑拖鞋”。

“人本来就是脆弱的”“这是老天爷让你休息哩”。郑雅君变着话安慰。她给母亲揉腿、擦身,更多时候陪着,“主要负责提供情绪价值”。

张掖医院,郑雅君给住院的母亲揉腿。 周航 摄

很难把眼前的郑雅君与精英学者形象联系起来。在香港读博时她穿旗袍,精心搭配首饰,现在她穿短袖、工装裤,忙起来脸都不洗。她翘着腿,和来看望的阿姨们“喧话”,聊她们早年头当儿媳妇的卑微、谁家孩子在哪工作,经常笑到露出两排牙。走廊里就能听到她豪迈的笑声,像尖锐的打嗝,“鹅鹅鹅”。

为了照顾母亲,郑雅君推掉兰州一个学术会议。原本发言主题是“从人上人到人中人”,后来她向对方解释为何失约,“忙着去当人中人了”。

但一个社会学者的后台是不会轻易关闭的。走出病房,她津津乐道老人们彼此的称呼,后缀都冠以职业生涯的最高职位,以表尊重,哪怕下岗半辈子了。“你不觉得很有趣吗?”一边开车,她一边眯起眼睛说。

学者郑雅君的语言也不一样。病房里,她口头禅是西北方言“对着”,好像什么都对着呢。私下聊天,她夹杂中英文,带着学者的谨慎,说最多的一个词是“somehow”,“因为某种未知原因”。

一年前,她还计划去上海的985高校工作。somehow,现在她回到家乡,即将入职兰州一所“双非”(非985、211)学校。

病房里来看望的长辈也好奇,她为什么回乡。气氛融洽的午后,母亲的一个闺蜜,替正在东部读研的女儿问:“外面的世界那么好、那么发达,雅君姐姐为什么回家了?”

郑雅君盘着腿,坐在空床上,一口气回答很多。她说到复旦的导师曾再三建议她回西北——“坦率点说就是这里‘学阀’少”,年轻人发展空间更大,“但是我那个时候执念太深,一直听不进”。

但更重要的是家庭,或者说牵动她过去多年生活的关系。“我这么多年在外头,所有人都替我付出代价。”她说,“要让他们一直为我付代价到什么时候?”

张掖医院,郑雅君和丈夫带母亲去散步。周航 摄

比成绩更重要的是什么

今年2月,郑雅君和丈夫结束美国访学,回到甘肃。就像很多成功校友一样,很快她受母校邀请,给培优班的初三学生做讲座。

毕业很多年,她依旧是中学的传说。曾经的班主任现在成了校长,不止一次讲过她的励志故事——11岁,郑雅君父亲因车祸去世。高一上,她成绩还在几百名开外。她付出天花板级别的努力,上厕所、打点滴时也在学习。高一下,她挤入年级前五。最后,她全校第一、全省40名,考入复旦社会学院。

然而,如果说35岁的教育社会学者郑雅君有什么对手,正是过去的她,尤其传说中那个“完美好学生”。这天她的演讲题目是,“面对新高考,比成绩更重要的是什么?”

讲座开始,她描绘了一系列状态,询问学生们,这是你吗?

——我的学习其实缺乏内在动机。

——我感觉自己的成绩就标定了自己在别人眼中的价值,如果成绩不够好,就不够资格提出自己的需要。

——我很难接受自己成绩退步,甚至到了情绪困扰的地步。

她让老师闭起眼后,逐条念,一半学生举起了表示认同的手。然后郑雅君告诉他们,她描述的其实是当年的自己。她不是怪物般的好学生,也和他们一样脆弱、迷茫。

另一次,她给高一学生开班会,还“自爆黑料”:自己当年考试,会故意快速翻卷子,让其他人感到压力。学生们在下面笑得东倒西歪。

她想表达的是,自己过去的学习动力畸形,“价值感建立在把别人踩在脚下”。而这种动力易碎、有后遗症。这也是为什么后来,当她在复旦成了落后的一个,曾经历漫长的自我怀疑。

入学复旦大学时的郑雅君。讲述者提供

刚进入复旦,她染一头土气的黄发,内心被自卑、焦虑淹没,经常一个人偷偷哭。就像高中,她每次考试前因为压力爆哭,以至于第一次高考,紧张到想不起来勾股定理,彻底砸了。大学里,她永远在模仿别人的步伐。学完英语,获得出国交换机会已经大四,“也不知道到底要出去做啥,只是庆幸你总算看上去正常了。”

后来学习社会学,她认识到,这不是她一个人的迷茫,也不是因为自己不够努力,而是来自阶层、环境和文化的塑造。

在张掖母校的讲座,几乎所有学生都举手赞同——我有时候会对未来的事浮想联翩,但总被提醒“不要想这么多,先把学习学好”。

比成绩更重要的,郑雅君说,是一个人的“主体性”。又一个社会学术语。但她擅长翻译成学生也听得懂的话。她的PPT出现一辆汽车,行驶在高速公路,接着跳出配字:你指望谁帮你开车?AI?父母?老师?还是张雪峰?

她把这个问题留给了学生们。提到张雪峰,学生们都笑了。

离开教室,校长和她说,这些全市顶尖的学生其实都很迷茫,“别说驾驶座了,副驾驶也没他们的位置”。

郑雅君参加公益活动,图为年轻人写下的最困扰的事。周航 摄

你为什么而努力?

郑雅君自己是在硕士阶段真正握上了方向盘,驶入学术赛道。

她的导师、复旦高等教育研究所所长熊庆年,当时过了60岁,原本不打算再带硕士生,但在郑雅君身上,他看到了难得的学术潜质,将她招入门下。

本科时期,郑雅君就组织几个同学,超预期地完成熊庆年交派的全校问卷数据分析工作。考虑郑雅君本科因为出国交换延毕,熊庆年建议,继续挖掘数据,完善本科论文,两年就能毕业,“把耽搁的时间抢回来”。他估计,“十个学生里有九个愿意这样”。但郑雅君选择了更难的路。

郑雅君主动提出,做一项质性研究,搞清为什么西部学生、农村学生,哪怕进了一流大学,也会迷茫和挫败。

熊庆年听了很惊喜。他在农场做了八年知青,是1977年恢复高考后首届大学生,对农村有深刻的了解。而且这也是教育研究里缺乏的。那么多年,他在全国参加学术会议,收到名片得有上千张,来自西部的只有寥寥几张。“我支持她大胆去做”。

郑雅君与导师熊庆年。讲述者提供

接下去一年多,郑雅君在上海和北京,访谈了几十位名校学生。为了控制勤奋这一变量,她选择的访谈对象绩点均在前50%。每次开场,郑雅君会先讲自己的故事:一个来自西部单亲家庭的女孩,也曾为未来迷茫。她用自我讲述来拉近心理距离。访谈通常持续几小时,结束后,她不仅多了份数据,还多了一位朋友,对方往往愿意介绍下一个受访者。

越聊得多,她越意识到:大学像复杂迷宫,不同出路对应着不同出口,学生必须提前布局、攒够筹码。而当小镇做题家们还在摸索方向时,一些出身优渥的学生,则凭借背景文化的优势,仿佛早早拿到了地图。

熊庆年支持下,这篇硕士论文后来出版为《金榜题名之后》。书中对教育公平、阶层流动的探讨,引发了广泛关注,两年多来,累计再版11次,卖了快10万本,以至于市面上出现多种盗版。

出版后,她走到哪儿都能遇到读者。在兰州开会,有学生主动申请做她的研究助理;在银川参加公益组织活动,有志愿者递来一页纸的感谢信,感谢她让人看见了“教育公平里具体而微的细节”。

这本书如此成功,也获得学界认可。最重要一条原因,她的丈夫、教育社会学者李晓亮觉得是,“她研究的其实是她自己。”

郑雅君在银川参加公益活动,一位学生给她写的纸条。

事实上,进入硕士阶段后,郑雅君经历着一场自我解构的过程。重新成为优等生后,她开始怀疑,自己一直追求的优秀,可能并没有什么意义。

高等教育研究所在复旦并不算热门,许多学生是跨校考入。而她这位本校保研生,很快成为出挑的一个,论文频频发表、获奖。她发现,仅仅换了一个环境,自己又优秀了。但想到那些去了哈耶普斯麻(哈佛、耶鲁等)的同学,她又觉得,自己好像还不够好。

就像一条鱼,她跳出鱼缸,看到了好学生脚本的荒谬之处。“如果你的成功或者优秀,建立在和别人不停的比较上,那它是一个变动不居的标准,就觉得很荒诞。”她说,“难道我要一直这样升级打怪?难道我还要去哈佛打吗?””

她也问每个访谈对象:你为什么而努力?她发现,哪怕原本有距离感的上海学生,同样困在这个问题中,“在人生意义这个问题上,这个世界其实很公平”。

她还问过熊庆年,做学术的意义在哪里?几天后,熊庆年回了一封邮件,附上自己过去的论文列表,自嘲“现在看大部分都是垃圾”。

熊庆年想告诉她的是,学术没那么神圣,不过一种职业、一份“饭碗”。“咱们得先按既定的游戏规则干,干好了,才能真正去遵从内心,追求有兴趣的东西。”

听了许多答案,郑雅君唯一能确认的是:她曾拼尽全力追求的那种“胜过别人的优秀”,仅仅从逻辑上推导,就是个错误答案。“因为不make sense(没意义)。”

当“好学生脚本”开始松动,她的人生有了许多变化。像是大脑里一个更真实的她被激活了。第二天要旅行,作业写了2/3也交了,先睡一觉,“换以前肯定通宵也要写完”。以前和朋友吃饭准时到,“身为优秀的人,怎么能没有自制力呢”。现在她经常忘了时间迟到,“我也没办法,我就是这么个人”。

最大的变化是博士二年级,她毫无预告地告诉朋友,“我要结婚了”。

如果人生不是一场比赛

对于郑雅君的闪婚,身边朋友都感到震惊。她需要一遍遍介绍自己的丈夫李晓亮。

他是她港大师兄,在西北师大任教。那时已经三十七八岁。他和高富帅沾不上边,农村出身,父母双亡,没什么钱,还不善言谈,学术上也不算高产。郑雅君说,“不是我们这个社会容易认定的人才”。

听完介绍,导师熊庆年很支持她的选择。他理解,就和当初做研究一样,这段感情也是“共情的结果”。两个人都经历过原生家庭破碎,“产生共鸣的感情最为持久”。

母亲住院第二天,她丈夫就从兰州坐五六个小时绿皮车过来,手里提着张折叠床。母亲几次称赞女婿的细心。饭桌上他几乎不主动说话,只是不停给你的杯子添热水。在病房里,他关心丈母娘,也不时关心隔壁病床无人陪伴的农村阿姨。

本科室友吕倩文知道,当时还有其他人追郑雅君,家庭条件好得多。她看来,郑雅君选择了那个能让她做自己的人。

郑雅君说,她内心始终有个难以满足的情感缺口。11岁时,她的父亲,县里的发改委主任,因为车祸离世。她的人生从此背负上旁人难以想象的压力,不仅仅为了她自己,也为了她母亲。

母亲刘希芹至今提起往事都会瞬间落泪。她人人羡慕的家庭,突然“落成人下人”。她记得小城街上人们投来的可怜目光,她告诉女儿,“我们已经是很可怜的人,不能因为自己不努力变成更可怜的人”。

但刚进高中,郑雅君就恋爱了。周末,她偷偷去市场约会,刘希芹怀疑女儿去吸毒了,跟在后面,然后被发现、被甩开,站在大街上,她只觉得,“天都要塌了”。

她调换工作,更多时间陪伴女儿。她看教育心理节目,学会了“从堵到疏”,到后来还给女儿男朋友洗衣服、做饭。然后奇迹发生了。郑雅君成绩突飞猛进,还大大超过她预期。

但郑雅君说,没有什么奇迹,她的努力来自于内心的情感渴求——高分才能赢得谈恋爱的自由,才能让母亲不痛苦,获得平静。

现在,丈夫是那个听她说话最久,从不打断她的人,提供了郑雅君最需要的一样东西:情感上的安全感。

但故事从来不是完美的。婚后,郑雅君从穿旗袍、举高脚杯、和朋友讨论形而上问题的港大精英,变成了“天天和恶房东交涉的黄脸婆”。婚后一年,他们有了孩子,生活更是充实得过分,连和朋友说话力气都没了,时间和精力同时被吞噬掉。

最激烈的争吵,总是围绕丈夫的论文展开。结婚时,他们规划去长三角,攒够成果才能敲开东部高校的大门。郑雅君问,你最近那个研究做咋样、能不能发表,丈夫难以回答、沉默,有时自责到哭泣。郑雅君一看也说不了啥,也觉得自己太苛责,再安慰一番。

这天深夜,从医院照顾母亲回来,他们坐在沙发上,一块回忆往事。面对问题,丈夫需要停顿几秒,她等不及,总给他答了。

“反正这些都过去了,”她看了眼丈夫,拍了两下后背,决定把话说得更坦率,“我就直接说实话了”。

“那时候我就感觉人生上了贼船了,没有办法再像以前那样创造什么很厉害的记录。我现在是骑虎难下,要不是因为娃娃,我就不想过了,我要继续去过我那种成功者的日子,要过那种有很多光环的日子。”

郑雅君现在笑着回忆这些。人生不是一条直线向前,而是反复的、曲折的、矛盾的。即便你怀疑好学生脚本,但也总是被它的幽灵掌控。这些也是她想表达的。“可能我内心深处,总在用世俗的一套绩效考核指标来套他,也套我自己。”她说。

丈夫目光对着茶几,也不打断妻子,就像这晚的大多数时间,只是安静坐着。

郑雅君在兰州参加学术会议。

新脚本

如果不是去年经历选择的巨大痛苦,郑雅君自己也没想到,“原来已经(好学生脚本)中毒那么深了”。

《金榜题名之后》出版后,上海一所“985高校”邀请她去做博后。她和很多朋友说过,自己会去那工作。直到半年多前,邀约即将过期,她发现自己根本做不了决定。就像两条胳膊,她的家庭和事业,“不管怎么选,都得断一条”。

那时她和丈夫一块在美国访学,中秋节那天,原本有聚餐,但她难受得起不来床。她看着自己的大拇指甲盖,因为焦虑和压力陷了下去。

她躺在床上,止不住哭,内心不断否定着自己。是自己不够优秀。如果她多发几篇牛刊就好了。如果她足够优秀,就有地位给丈夫也谋求一份教职了。为什么要把精力用来写那本没有用的书?用在那些公益项目上?

郑雅君从没想过回家工作。她厌恶家乡的一切、贫穷、落后,餐厅里总有人吸烟,路口红灯时不时坏了,好像办什么事都要托关系。而且,“这片土地的社会常识是,有本事的人都要出去的。”

一两个月里,她都经历着“起不来床、醒来就哭”的痛苦。这痛苦也是更长时间里的。过去几年,他们几乎划遍整张地图。从长三角、珠三角,到长沙、昆明,但始终没有比兰州更好的选择。高校门槛几乎每年都在抬升,丈夫有前一年谈的不错,到第二年变得遥不可及了。他们想过双城,但没人能独立带孩子。还讨论丈夫索性转行,但她也不觉得,自己能养起一个上海的家。

母亲刘希芹最能体会到女儿的痛苦。电话里,郑雅君说,“上海的事情可能有变化”,语气之虚弱,她瞬间意识女儿痛苦的程度。

为了让女儿走出去,她付出了一个母亲所能的全部努力。女儿复读那年,她送了一整年的午饭到教室。女儿上了大学,假期里回来恶补豆瓣高分电影,她也陪着看,看不懂就看第二遍、第三遍。为女儿博士论文发问卷,她找遍了所有能找的人。

多年来,她听女儿说外面的美好,“真的不能接受”她人生的某种倒退。

但在下一通电话里,刘希芹克制自己的失落,提出回兰州的选项。她不停描绘兰州的种种好处。冬天不冷,夏天不热,打仗打不到,没有病虫,没有自然灾害,生活压力还小。“回来多好啊”,她说,“离我们又近。”

刘希芹觉得这通安慰无力,没有说进女儿心里,女儿当时好像也没什么反应。

但郑雅君几次向我提起那通电话。对她来说这通电话非常重要。回乡好像意味着失败、下坠,“对我来说就是向下流动”,她害怕“妈妈以为我不优秀了”。但那通电话,宣告了母亲的爱,“原来妈妈是爱我的,我没有让她那么光荣,好像也没事。”

上海的工作邀约过期了。她给导师发微信,“我最后可能还是回兰州”。已经退休的熊庆年回了一个支持的表情。那其实也是过去几年他的建议。

做出选择后,她感到轻松,像一场大病得到治愈,“就像割掉体内一个长得很深很久的毒瘤”。

这毒瘤,就是她口中的好学生脚本。她进一步看清了这个脚本的核心——一种深植内心的向上流动的执念,基于一整套叙事:人生是竞赛,只有够努力够聪明够强大,才能赢得尊严,获得想象中对自身苦难的救赎。它本质的驱动力是恐惧。她恐惧之一是,“如果不优秀,母亲会像高一那样崩溃。”

她越来越确信,自己做对了选择。现实也在一次次回应她:新脚本是存在的。

做出返乡决定后不久,她跟丈夫去拜访他在西藏的英语老师。一个白人,人生最黄金的时光,在西藏教了28年英语。现在她60岁了,没有结婚、没有孩子,但并不感到沮丧,在餐桌上兴致勃勃分享自己错过的爱情。

老人也聊自己为什么到西藏工作。她的父母一生都在印度做社区服务,她跟着长大,打小就学会藏语。她母亲的愿望就是去西藏,而当她有了这样的机会,她激动地感到,那就是自己想要的人生。一个关于“this is who I am(我之为我)”的故事。

郑雅君听着她传奇的人生,惊叹之外,也感到惭愧,“回到我的家乡,去爱我家乡的人,这很难吗?难道甘肃的小孩,就不值得你投入心血吗?”

后来她告诉丈夫。选择回乡,她并不委屈。她不仅仅为了家庭,也为了她自己,“回乡对我来说有独特价值。”

新的人生脚本没有标准答案,但也有一些共同的方向——人生不应只是场比赛,没赢过别人,仍能获得尊重和幸福,它不一定向上,但肯定是向内的,找到更真实的自我,与他人建立真诚的连接。

这是经历现实所不能后,事后才有的意义构建么?郑雅君不觉得如此。她的研究、她的婚姻,其实早就沿着新脚本在前进了。

现在她的儿子已经四岁了。每次拿着幼儿园的小红花回家,她夸奖,但都补充一句,“就算没有小红花,妈妈也爱你”。

他们给孩子取名“小笨笨”。丈夫的意思是不自作聪明、笨鸟先飞。但郑雅君的解释是,希望儿子不要被聪明的评价困住。“如果他就是一个爬行动物,那就不用飞”。“重要的是成为他自己”。她说。

2025年7月,郑雅君在港大参加毕业典礼,图为她和丈夫李晓亮、孩子的合影。讲述者提供

田野

母亲的情况稳定后,郑雅君总算找到时间,开车驶上通往县中的高速公路。

西北辽阔,笔直的路,两旁满眼的草地和庄稼,视线一直延到远处群峰,白云互相簇拥着,山顶积雪闪着光。郑雅君喜欢这条路。在上海、在香港,生活日新月异,但这里,时间好像格外慢,她也不那么频繁刷朋友圈了。

六月末的这天,学校办运动会。午后,操场上开始接力比赛。学生们奋力奔跑,眼神坚毅得像把所有未来赌在这一棒上。

郑雅君熟悉这些眼神。某种程度上,她就是为这些眼神,来这里做研究。

那是一年多前,她和上海的几位朋友一块来考察。当时学校办文化艺术节,学生们在台上演出,也展现出同样的眼神,“执着、凌厉、坚毅”,“一种不知道前面有什么,但无论有什么都一往无前的眼神”。

表演结束,学生们往台下扔纸飞机。郑雅君捡起其中一只,打开来,上面写着——“有的时候,我们比的不过是谁更破釜沉舟”。

她一下感到被击中了。她想到了自己曾付出的惨烈努力。她想,“到底还有多少人,要吃多少苦,再接着去吃我后面吃的那么多苦”,然后她哭了,眼泪止不住掉。

郑雅君捡到的纸飞机。讲述者提供

尽管暑期才入职西北师范大学,但回乡后,冬天还没过去,郑雅君就迫不及待来这里开启新研究。也是凭借家乡深厚关系,她才能申请到宿舍、办公桌。

这个下午,郑雅君第一项工作是玩游戏。操场上,几个班学生都在玩同一种打人游戏:石头剪刀布,赢家可以用两个手指,用力击打输者的小臂。

郑雅君参与进去,玩了十分钟,直到几个人手臂都红了,她才用轻松的口吻,提出疑问:“哎我真不知道,你们为啥玩这么无聊的游戏呢?”

“可能因为打人很爽”。一个男孩笑着回答。

这不是郑雅君第一次玩打人游戏,她的小臂还留着上次的淤青。上次,她给出改良建议,将打人变成夸人,结果试了一圈,学生们觉得没意思,不玩了。

后来她向我分享自己的理解,学生们可能是在锻炼对疼痛的忍受力,又或者通过游戏“合理化”打人这件事,也可能像自残,用一种痛苦掩盖另一种痛苦。

在田野现场,她更多只是倾听。如果说做田野有什么技巧,她觉得学会倾听是最重要一条。

一个学生主动坐在她面前诉说痛苦。母亲不识字、脾气差,经常莫名其妙打他。他考分低了,即使排名更高,挨打。母亲不会用智能手机,他帮她换现钱,花了几块,又挨打,还摔碎哥哥送的二手电脑。

“你恨她吗?”郑雅君问。

“恨。”男生说。

“那你哭了吗?”

“太多了,都哭不出来了”。

男生撸起外套,那里有密密麻麻的像是手工刀的细口子。郑雅君问多少同学有这样的自残,他说,“大概两三成”。

这些孩子精神上的痛苦让郑雅君震惊。但她也只能说些安慰的话,“等你以后有更大本事、更多选择机会,那你就会有更多自由,去掌控你的人生。”“可能生活也没给过你母亲选择的机会”。

回到家乡后,郑雅君完成了一种学术的转身。她依旧在赛道上,该评职称、拿项目,都会去做,“但把自我价值和这些剥离了”。她不再热衷写过去她称之为“抖机灵”的论文了。

她计划用三年时间,陪伴这所西北高原的县中一个班学生到毕业。也没必要着急。在学术圈,资源也集中在大城市、名校,她觉得既然已经远离这场精英游戏,“我还急什么”。在县中宿舍,她甚至看得进《道德经》了。

又一次,35岁这年,郑雅君审视过去,意识到自己的研究都围绕成功者展开。今年,面试教职,她PPT里的长期规划是,探索“失败者教育学”:在零和博弈的考试社会,如何教会下一代竞争失败,比教会他们如何成功更重要。

这个想法来自那些小镇做题家的来信。有人名校硕士毕业,四年没找到工作,又回去高考了。也来自身边亲友。有人大学退学,被家族视作羞耻,甚至不被允许参加祖父葬礼。这些故事都触动着她。

她也受学术圈影响,比如美国社会学家米歇尔·拉蒙特近年对“美国梦”的批评——“一小撮人的成功,建立在大多数人的失败之上。”她觉得,这一现象在中国同样存在。

开车回张掖市区的路上,她握着方向盘说,“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。This is who I am。”

张掖某县中,郑雅君访谈完学生做田野笔记。周航 摄

缝合

像是命运的伏线。三四年前,郑雅君写《金榜题名之后》,在书的最后,她引用社会学家迪迪埃·埃里蓬的《回归故里》,勉励“小镇做题家”不必抛弃自我,“一个厌弃自身原生文化的人即使取得了成功,也终将因情感和精神的无所归依而饱受折磨。”

那时候,她还没考虑过回乡,只是想着用研究与出身维持联系。

真的回到故乡,她开始体会到一些很特别的感受,像过去的她,和现在的她,在慢慢自我缝合。

她重新恢复了一段高中同桌的友情。她们很多年没联系,四年前在张掖,两个人怀着孕相遇了。母亲住院后,现在她是郑雅君能托付孩子的好朋友。

曾经的郑雅君不觉得以后会和同学们保持什么联系。她执着于胜利,以至于看着那些不努力的同学,会心生困惑,“难道他们想去扫大街吗?”

她现在也参与到母亲、继父的夕阳红朋友圈。她跟着一个叔叔学了几礼拜车。放过去,她会把对方当“工具人”,母亲会帮她还掉人情。现在,她坐下来,仔细听叔叔讲创业故事,为他的失败感到伤心。说到底,她和他们都一样,是脆弱的、普通的人。

她以非常积极姿态重新融入家乡。过去她像个游客,去哪都被带着。现在她自己开车,坚持不用导航,“哪有本地人用导航”。只是老开错,“哎呀我们开到哪了”,但一点不沮丧,笑嘻嘻的,重新打开导航。

在张掖见到郑雅君的日子,绝大多数时候,她显得能量满满,即使连着几天睡很少,第二天也看不到疲惫。只有极少数瞬间,她显示了自己的脆弱——母亲在病床上,满眼泪光讲述她一路的优秀时,她显得很不安,一个劲抠手,最后默默走出了病房。

郑雅居仍然不满家乡的许多。在兰州,从高铁站出来,她讨厌上前拉客的黑车司机。路牌也不知道咋做的,她走错两回,去到一个锁着的出口。

但现在她觉得,自己对这些也有责任。看到那些动不动就坏的公共设施,她已经打了好几次12345。

终于,她决定在兰州买房。这段时间,她忙着搬家。她从香港带回来的旗袍,之前都成箱堆着,现在又挂了起来。

收拾完房子,她觉得还差点什么,想到父亲的字。她的父亲写一手好字,几米长的书法作品,她和母亲一张张打开,挑选。

她挑中了其中一幅,“白马秋风塞上 杏花烟雨江南”。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写这幅字,只觉得很奇妙,“他用对联,把我断裂的人生给接了起来。”

郑雅君为新家挑选出父亲的字 。周航 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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